元祐七年的年尾，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，漸漸淹沒了對今年九品中正考核的不滿。十一月廿五，是譽王次子蕭承峻的生辰。承峻到底是小孩子心性，鬧著要出府去玩。蕭景桓想著，四歲生辰一過，承峻也要像承宇一樣讀書習武，便幹脆一口答應了。蕭景桓令幾個貼身侍衛都換上尋常衣裳，自己帶著兩個兒子也作世家公子打扮，一道出府游玩。臨近年尾，金陵城碼頭十分熱鬧，卸貨的，當街叫賣的，萬頭攢動，承峻是小孩子好熱鬧，竟然自己跑了過去。蕭景桓立即讓灰鷂帶著承宇並兩個侍衛先去酒樓，自己帶著另兩個個侍衛追著承峻，也來到了碼頭。

“承峻，你看著碼頭人多，要是你跑丟了，你父親和母親可要傷心死了！以後不許亂跑，聽到了嗎？”蕭景桓終於逮住了承峻，立刻告誡道。

“兒……孩兒知錯了！”

“你要是以後都乖乖的，為父就帶你去學騎馬，和你哥哥一樣，好不好？”蕭景桓抱起承峻，剛要轉身去酒樓，沒想到，卻聽到了一個卸貨工對工頭抱怨說：“頭兒！不是說這一船來的都是些鮮果嗎？怎麽都這麽重？”

工頭立刻罵道：“怎麽那麽多廢話！這是戶部尚書樓之敬大人親自吩咐給豪門貴府置辦的年貨，還不快搬！”

蕭景桓正想繼續聽下去，可是那些個工人已經走遠了，擡眼一看，竟然碰上了戶部侍郎沈追。兩人都已經認出了對方，避無可避，譽王只好讓侍衛也帶著承峻去酒樓，自己上前，將沈追請到了相對僻靜之處，低聲道：“本王今日陪孩子出府游玩，沒想到在此遇見沈大人。”

沈追施禮道：“早就聽聞譽王殿下齊家有方，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。剛才那些碼頭搬工的話，想必殿下也聽到了。敢問殿下，有何打算？”

譽王笑道：“看來沈大人早已發現其中蹊蹺。不過，本王只是五珠親王，如何詳查？若是大人有什麽為難之處，本王可以代人轉達陛下或是太子殿下。”

在譽王提到太子的時候，沈追的眼睛不自覺地跳了一下，但他立刻回道：“此事微臣只是查出了一些眉目，不敢妄言。今日之事，懇請殿下就當在碼頭從未見過微臣，微臣感激不盡！”

譽王道：“既然大人開口，本王答應就是，大人請自便。”

待蕭景桓回到酒樓，幾個侍衛已經帶著承宇承峻等在定好的廂房裏了。

“承宇承峻，為父常常和你們說，君子一諾，可比千金，你們還記得嗎？”

兩個孩子齊刷刷地答道：“記得！”承宇還補充了一句：“君子一言九鼎，駟馬難追！”

“很好！臘月初二，為父會帶你們去騎馬！不過為父也要你們答應一件事，今日為父帶你們去過什麽地方，碰到了什麽人，跟任何人都不能說，能做到嗎？”

“孩兒能做到！”

用完午膳，蕭景桓帶著兩個孩子逛了逛集市，便回了府。正妃朱氏和側妃甄氏都來到了正廳迎接，蕭景桓道：“今日帶著兩個孩子在集市裏逛了逛，用了些金陵酒家新鮮別致的小菜。承峻已經四歲了，從明天起就跟著承宇一起讀書習武。承宇承峻，你們回房裏去，好好收收心，今天的事情，就不要再想著了。”

此時，灰鷂附耳過來，輕聲說了些什麽，眼睛卻又看向正妃和側妃。譽王妃和側妃立即會意，帶著孩子各自回了房。蕭景桓知道是秦般弱來了，便走向了議事的後廳。

秦般弱道：“殿下，安插在樓之敬府中的眼線來報，她在樓大人的書房中，發現了一本與東宮屬臣分利的賬本，記錄的是販賣炮竹所得的利潤分成。”

蕭景桓坐在了後廳裏他最常坐的那把椅子上：“販賣炮竹？這戶部經營的官炮坊所得利潤不是要上繳國庫的嗎？怎麽和東宮屬臣分利？”他正要說下去，突然覺得肩膀上一條筋突然一抽，好一陣酸麻，估計是今天在碼頭上逮住承峻的時候用力過猛，拉著筋了。

秦般弱立刻直身跪在蕭景桓背後，纖纖玉手，為蕭景桓揉起了肩膀。蕭景桓只覺得肩膀的酸麻，立刻好了很多。

秦般弱開了口，語氣中並無一絲一毫的變化：“看樣子，這位戶部尚書，只怕是暗地裏也在做著炮竹生意了。歷年來官炮坊制作的炮竹總是供不應求，這其中當然有利可圖。”

蕭景桓靈光一現：“本王想起來了，今天在碼頭正好碰到戶部的官船靠岸，好些個搬工還在抱怨，為何官運的鮮果竟然重於往常，難道說這裏面夾帶了黑火？”

秦般弱立刻道：“只可惜般弱的眼線多在宮中府內，要追查黑火，雖然並非不可能，只是……”

蕭景桓卻拍了拍秦般弱的手說：“這個倒是不用你費心了。本王今日在碼頭，碰到了戶部侍郎沈追，他也在查這件事。這個沈追，可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，樓之敬到底在玩什麽花樣，他一定能查得出來。不過，他要是真查出什麽來，太子和謝玉大概是不會放過他的。好在本王借著給世子尋求名師，尋到了成柯這樣的人，又能教孩子武功，又能替本王□□府兵侍衛。要是哪天這沈大人給自己惹來了什麽殺身之禍，本王助他一臂之力便是。”

秦般弱問：“只是，這東宮裏什麽好東西不缺，太子為何還要讓樓之敬經營私炮賺錢呢？”

蕭景桓笑了笑說：“本王的內弟朱樾是個生意人，大概是太子殿下，對本王有什麽誤會吧？再說，想要籠絡人心，處處都得用銀子。可惜我這二哥忘了，能讓他當上太子的是父皇。決定他能不能真的身登大位的人，也還是父皇。”他猛然想到了什麽，突然一拍扶手站了起來：“本王怎麽把蔡荃給忘了！”

東宮之中，太子正坐立難安：“派去盯著蔡荃的人呢？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動靜？”

一個近侍官回道：“稟殿下，這蔡大人平時為人執拗古怪，成日裏一言不發。我們，我們實在是什麽探查不出來啊！”

太子又問：“那個司琪呢？譽王那裏本宮兩眼一抹黑可是快一年了！她孩子早該生下來了吧？”

此時，另一個侍衛官急匆匆跑了進來：“稟……稟殿下……前幾日譽王府幾個人，拉了副棺材出去埋了。小的多方打聽，譽王府裏人只說是死了個侍妾，好像是……產後失調病死的！其餘的，就真的問不出來了。”

太子氣得摔了一個杯子：“一群沒用的廢物！你，把謝玉給本宮找來！”

等到謝玉進宮，太子忙道：“謝卿，父皇將副中正的案子交給蔡荃那麽個不知變通的人，要是他要打破砂鍋問到底，查到本宮頭上來該怎麽辦？”

謝玉沈思片刻：“依微臣看，此事的確有些棘手。殿下細想，陛下可能已經猜到副中正舞弊一案與東宮有關。然而，在譽王殿下提議需要徹查此案再對何敬中下定論時，陛下卻沒有將此案交給譽王主理，反而是交給了刑部那個性格執拗的主司蔡荃。看來，陛下現在不僅是有意扶植譽王，甚至是有些要維護譽王的意思了。”

太子一聽，有些慌了：“那該怎麽辦？要是讓那個蔡荃查到本宮頭上來，父皇再來個順水推舟，這東宮之位豈不是要落到蕭景桓手中了嗎？不如，讓那個蔡荃，永遠開不了口如何？”

謝玉道：“殿下，此事萬萬不可！若是蔡荃是在暗中調查此案，自然可以讓他永遠開不了口。但是陛下已經將此案交付給了蔡荃，一旦他有個好歹，可不就坐實了陛下心中的猜測嗎？依微臣看，只要使個計策，讓陛下認為蔡荃沒有能力辦好這個案子便可。這刑部裏，畢竟還是有殿下的人在的。”

第二天，譽王肅衣正容，先進了一趟宮叩謝梁帝言皇後並答謝太子贈給承峻的生辰賀禮，然後又來到了靖王府。蕭景琰正納悶，雖然他與蕭景桓關系尚可，但是這非年非節的，蕭景桓為何親自造訪？

“景琰，你送給承峻的賀禮，他是特別喜歡，為兄特來致謝。”

蕭景琰一聽，楞了：“皇兄，不過是一副給小孩子用的弓箭還有一套兵器，竟然勞動皇兄登門致謝，景琰實在是愧不敢當。”說罷便將蕭景桓請入府中。

看茶過後，蕭景琰問：“皇兄，您此次前來，不會真的只是為了答謝臣弟送給孩子的幾件賀禮吧？”

蕭景桓答：“七弟乃直爽之人，為兄就明說了吧。你可還記得，父皇將九品中正考核副中正舞弊的案子交給了刑部主司蔡荃？”

蕭景琰說：“當然記得。何文新這樣的紈絝子弟竟然能當上戶部同知事，這個案子，的確應該詳查。”

蕭景桓說：“景琰，你素來好武，你的幾個參將副將也是武功高強。此次為兄前來，是想請景琰你，設法保蔡荃蔡大人一條性命！”

蕭景琰一驚：“皇兄，此言何意？”

蕭景桓答：“個中緣由，恕為兄實在難以細說，只求景琰你派幾個人暗中保護蔡大人，為兄在此，謝過景琰你了！”說罷竟然拜倒深深施了一禮。

蕭景琰也立即拜倒：“皇兄這般大禮，臣弟實在是受不起！早就聽聞蔡大人為人剛正不阿，又得程老先生讚許，必定是我大梁棟梁之才，景琰一定設法保全蔡大人！”

且說這蔡荃，此人平日裏不茍言笑，馭下極嚴。這一次梁帝命他主審副中正舞弊案，跟著他查案的人，都被勒令絕對不許對外透露一個字。此時，這個案子已經基本查明。但在刑部內，他的上司和同級之中竟然沒有一個知曉案件的進展。一天晚上，蔡荃在刑部內填寫好了全部卷宗，擬好了的奏報，一一封存在了刑部。等到他離開時，天已經擦黑了。

沒想到，蔡荃剛回到家，卻發現自家府中竟然走水了。一個仆人從裏面匆匆忙忙走了出來，回稟道 “請大人放心，火情並不嚴重，但是您的書房只怕是保不住了！”

蔡荃原本還在痛惜自己書房內的藏書，可他突然想到了什麽，大喊一聲：“糟糕！”拔腿就往刑部跑去，等到他趕到刑部時，卻奇怪地發現，靖王的參將列戰英竟然站在門口，手裏還拿著幾封卷宗。列戰英上前施禮道：“蔡大人，末將恰巧路過，看到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從刑部裏翻墻而出，就立即想要拿下他。不過對方武功奇高，而且並不戀戰，末將的屬下也趕了過來，他見爭搶不過，就丟下這些卷宗逃走了。您快看看，是很緊要的東西嗎？”

蔡荃急急忙忙打開，卻發現那並不是副中正舞弊案的卷宗，而是自己已經交由記檔處等待核實存檔的已經審結案子的卷宗。他不由得嘆道：“果然是好手段吶！可惜，本官已經將這個案子審完了！”

列戰英有些楞住了：“大人，您這是什麽意思？”

蔡荃笑道：“勞煩列將軍先替下官謝過你家王爺！改日，下官一定登門道謝！”

第二天，蔡荃便遞上了奏折，稱七名涉嫌舞弊的副中正，都有證據證實他們收受了賄賂。這七個人所供認的行賄對象各有不同，而這些行賄之人，也都供認不諱。這些人行賄所求的結果中，卻有一個是出奇地一致的——讓何文新的品評足夠他當上戶部同知事。然而，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，這是何敬中所為。偏偏此次中正官的人選，大多由太子舉薦，這七個副中正，在太子草擬的中正官名單中，也都非常靠前。因此，蔡荃將一應卷宗整理完畢後遞交給了梁帝，提議進行三司會審。

第三天，蔡荃被宣召入養居殿，可是在進宮的途中，卻遇到了譽王。

“譽王殿下！”蔡荃行禮道：“譽王殿下可也是受陛下傳召入宮？”

譽王道：“倒也不是，是母後想念本王的幾個孩子，本王便帶進宮來給母後請安。中途突然被父皇叫了來，也不過說了些家長裏短罷了。聽聞前些日子蔡大人府上走水，損失可嚴重？”

“謝譽王殿下關心，並無太大損失，只是可惜了下官幾本藏書。”

“藏書毀了可以再買，要是燒著人的話，那可就不好辦了！”

“譽王殿下此話何意，但請賜教！”

“蔡大人，恕本王直言，您能夠入朝為官，歸根結底，那都是父皇的恩澤。蔡大人試想，有什麽人能如此膽大包天，竟然暗中敢派人，去動刑部的卷宗呢？”

“無論此人是誰，既然他目無國法，就沒有資格腆居原職！”

“本王何嘗不希望我大梁能夠海晏河清？否則當初也不會舉薦蔡大人為副中正，好為我大梁選賢舉能。只是有的時候，請蔡大人不要忘了天家威嚴！”

蔡荃面見梁帝，原本想要極力爭取對這七名中正官進行三司會審，沒想到被梁帝以所有人已將罪狀供認不諱為由強行拒絕了。

蔡荃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養居殿，突然想起來列戰英的事情，便另擇了一日，到靖王府上登門道謝。可沒想到，靖王為蔡荃看茶以後，卻突然說道：“戰英的確是本王派去的不假，但是本王素來好武，對這副中正舞弊一案知之甚少。其實大人真正應該感謝的，是譽王兄才對。不過本王後來聽戰英詳述事情原委，倒覺得譽王兄當初未免有些過慮了。譽王兄當初還以為，有人要害蔡大人的性命呢！”

蔡荃聽聞，再想起面見梁帝之前譽王所言，如遭五雷轟頂，喃喃說道：“難道說，譽王殿下早就知道此案幕後主使是誰，而且還料到了陛下絕不會允許三司會審這七個副中正！看來此案，是真的只能就此揭過了！”

去刑部偷換卷宗的，正是卓青遙。未能得手，只好向謝玉請罪。謝玉搖了搖頭說：“唉，人算不如天算，本侯也沒有料到這蔡荃查案子倒是雷厲風行，如此錯綜覆雜的案情，他竟然能在一個月內查徹。那個和你交手的人，可看清楚了？”

卓青遙答：“是靖王府參將列戰英。”

太子聽聞這個消息以後，大為吃驚：“靖王？他什麽時候也要來給本宮使絆子？”

謝玉答道：“此事的確有些蹊蹺。但是陛下只是單獨召見了蔡荃，應該是不想將此事鬧大。但是殿下，經此一事，我們是再也退不得半分了！”

元祐八年的春節，譽王府內格外熱鬧。確實，在梁帝成年的皇子中，太子有一子一女，而譽王卻有二子二女可謂成雙成對。更不要說譽王長子蕭承宇，雖只有七歲，卻是聰明好學，而且能文能武，頗得梁帝的寵愛。金陵城中，無人不稱羨。

江左盟總舵，雖然眾人也沈浸在春節的喜悅當中，但是梅長蘇卻愁眉不展。藺晨走過來，拿起酒杯碰了碰梅長蘇擺在桌子上的碗，說：“怎麽了長蘇？難得我爹在閣裏，我才能來你這江左盟陪你過年，你怎麽還這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？”

梅長蘇捏緊了一個酒杯：“自從元祐六年兵部武試以後，兵部張榜說從元祐十年起，沒五年舉行一次武試，為朝廷招選將才。這大梁境內可謂習武之風日盛啊！”

藺晨笑道：“你是擔心，你這江左盟裏有太多不方便去參加武試的人，會引起皇帝老兒的懷疑嗎？”

梅長蘇道：“還不止是這個！這大梁習武之風日盛，各門各派若是出了個能入朝為官的，名聲一打響，勢力便更加壯大了。這於我江左盟而言，實在是大大地不利啊！”

藺晨不由得也眉頭緊鎖。可是梅長蘇眼中突然靈光一現，道：“藺晨，我聽聞老閣主已經將北燕境內瑯琊閣的眼線重新組建起來了。”

藺晨一楞，說：“是啊，你想幹什麽？”

梅長蘇道：“燕帝不僅成年皇子眾多，還各有所長，因此燕帝遲遲無法定奪這東宮人選。”

藺晨瞪大了雙眼：“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了！可是北燕是個什麽地方，你去是想找死嗎？”

梅長蘇搖了搖頭說：“現在還不是我出手的時候，此事事關重大，必須一擊而中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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